老杨头已经绑好藤甲, 站在船头,江雾从鼻孔里凉到肺。
他紧紧盯着那茫的白雾, 仿佛在盯着一片即将冲出野兽的噩梦。
“你右腿在抖。”猴子在他耳边龇牙咧嘴,压低声音嘲笑:“咋地, 脑袋绑裤腰带上了这么多年, 都还会怕啊?”
“啪”。
一鞭子打在猴子脸上,猴子被打得整个人往后一仰。
督战的官长今晚格外严厉,对奉献孝敬最多的老兵也毫不手软, 厉喝:“军阵当前, 再多半句闲话, 立斩不饶!”
老兵们看连猴子都被打了,也都不敢再吱声, 心里明白这一次情况与众不同。
老杨头的右腿抖的更加厉害。
他是这些老兵油子里,摊派上倒霉差事最多的一个了——因为他孝敬的少, 每次去平贼, 十次里有七次能点到他的大名。
他也是最幸运的一个——撒腿跑的快,每次都毫发无损地回来了⌒的时候还能带回几个割下来的“贼”耳朵作为战功。
这样长久的混下来,他也从一个乡下小子,变成了所谓的“精锐”了。
可是, 他知道。对面的短发鬼是不一样的。
跟他平过的那些瘦弱饥饿的连刀都握不住, 纯然是农夫握了几根木棍的“贼”不一样。
他曾经有过虚虚一次跟短发鬼对仗的经历。
那些人虽然也看起来仿佛是农民的样子, 但他们手上娴熟的动作, 是杀人的动作;虽然破烂了点, 却货真家族的刀枪;黝黑并不健壮, 却也不像这个时代大多数男子一样瘦弱的身材——伙食良好。并不凶狠却清明而锐利的目光,训练有素的队形。仿佛有人一声令下,就能聚散开合。
最重要的是,这些人很明显知道自己在做什么←们不像战场上只求活命,一看苗头不对,甚至敢踩着同僚往后拼命逃窜的官军‖伴战死,他们只会下一个立刻顶上来,仿佛不知道什么叫“退缩”。
他们不是那些为了一口吃的就没在朝廷嘴里变成“匪”的乡下人。
他们的长官冲锋在前,在战场上都还能喊着口号,劝那些没奔逃的官军投降不杀,即使被俘虏,要么自尽,要么被折磨至死也不吐露他们内部的半点消息。
老杨头只和短发鬼对仗过几次,每一次,都是以官军一触即丽结局。
他有时候也会想,他们这样的兵,和短发鬼这样的碰上,怎么能不败?
说是“短发贼”,说是“鬼”,短发到处,父老提携粮食,远远出城门去迎。
说是官军,闻“官”字,老百姓畏之如虎,匆匆躲避。
甚至,他还被短发鬼“救”过几次——逃跑,督军要杀他,结果短发鬼把督军给砍了。
有时候,老杨头想,如果当年他没被捉壮丁,而短发鬼已经打到了湘潭,那么,他说不定,会高高兴兴地去参加这些短发鬼,然后,也被人叫做“义军”。
雾里已经隐隐绰绰地有身影。
据说本家姓王的长官,叫人拿着刀枪顶在他们腰后头,疾言厉色:“养兵千日,给你们好吃好喝,还发了御寒衣服,供了这么久,还给你们配了这么多精良的甲胄,是你们为圣君为朝廷尽忠的时候了!”
就命人砍断了缆绳,把载满了老杨头这些百战“精锐”的船推向了江中。
“水师跟上!”
“死,也要死在滩前,绝不许让短发鬼过江!”
弓箭手持箭立在江边,虎视眈眈,不是对着短发鬼,而是对着敢于偷偷跳下水,或者掉头船的“逃战者”。
那些人影仍旧是模糊的,命令还在一级级的下。
老杨头的眼前是一片沉沉的夜色,蒙蒙的雾←已经听不进去这些话了,随着水流推着小船,那些声音也渐渐远了。
他只对着那雾里越来越近的影子想,他佩服这些人是好汉—是你们死在我手上,我会给你们烧一辈子香的。
但我是个窝囊废,我女人也没了∫死了,你们又不会给我烧香』人给我烧香。
所以,你们死在我手上吧。划算。
短兵相接。
他们的视线也对上了。
老杨头身上穿的,比短发身上的好不知道多少倍è
他们的船,比视野里短发贼的一叶小船要牢固的多。
船坚刀利的,惶恐,畏惧,没。
一叶小船的,坚定,无畏,清明。
两种眼神,两样面孔。
于是,老杨头知道,这又是毫不意外的一次溃败。
长期的战场苟且求生练就的本事,在混战中,猴子还能在老杨头耳边说话:
“我看到了……拿箭督战的都撤退了!”
他喘了一口气:“嘿嘿,我们、我们跳下去,游回去!到岸上就向短发投降!保、秉!”
老杨头悄悄地瞥了一眼,官军早就开始分散着各自为战了,那个指挥的自己都悄咪咪的船不知道哪里溜了。而后续根本没有援军跟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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