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幢宅邸所在的小小山坳,正位于平夷山北面的山阴处。
越浦周遭水路纵横,地势低缓,那些个以“山”为名的,充其量也就是丘陵,若欲与白城山朱城山这等峰高脉广、雄镇一方的大山相并论,也只一座阿兰山勉强能端出台面,其余皆不足道。
在这片层峦叠翠里,平夷山之所以广为人知,盖因临曲盘江的山阳一侧异常陡峭,石笋般的狭长山形直入江水,几无一丝斜倚,彷佛被天降的巨剑硬生生削去一半,当地土人又管叫“受剑山”。
临江的山阳面除鬼斧神工的峭壁,还矗着大大小小的石笋尖,约十数枚之谱,小不过一两丈,高的可达七八丈,参差错落穿出水面,宛若巨斧削就;石笋间水流湍急,满布漩涡乱流,舟不可近,游船多沿岸湾流缓处而行,远眺石剑出水齐指天的奇景,故称宝剑滩。
金貔朝开国功臣、也是当代书法大家的成骧公舒梦还,有《走马浦岭外作》诗云:“一带青峦一带溪,金钩玉銙过平夷,鞍马蹀躞胜璎珞,不换兰舟向帝畿。”喻越浦左近山水为朝带,平夷山便是带上凸出的钩饰。也有人说公孙家以北关之主君临五道,新朝的勋贵们被南方的温软美景迷花了眼,曲盘江上冠盖云集,佩玉带銙的王公显要一捞便是一大把,终日流连,歌舞升平,竟无王朝肇建、气象一新的架势,颇见靡靡。
金貔王朝最初定都于执夷城,旧址在今日白城山西边不足百里处,尚属峒州辖内,因祖龙江数度改道,已不在漕运的航路上,但当年应是能经常往三川走动的距离。
“风逐万里”舒梦还文武双全,襄助武皇承天打下江山,功勳彪炳。这首《走马浦岭外作》的末两句,强调不换纤舟进京,以佩挂弓刀的蹀躞带与鞍件碰撞的脆响,凸显驰马之快,亦不无怀忧劝谏的意思。
有趣的是:公孙氏一族虽以术数、训诂等实学着称,所开创的王朝却带起了诗词歌赋的流行,经承天、辟疆、景运三代武皇大力奖掖,终王朝之世,书画诗赋等屡出才人,久经积酝,而后才迎来了碧蟾朝的空前盛况。
功封成骧公的舒梦还,正是承天初年、开风气之先的佼佼者之一,咸以为书法的成就远高于诗文,其楷书瘦硬有神,研雅轻灵,人称“字里生金”,又管叫舒体或骧公体,后世临摹者众,自成一家。
宝剑滩自是三川名胜,江畔的别墅园林,一路从平地盖上丘陵,如雨后春笋般四散而出,这地皮炒了几百年仍是长盛不衰,末了连远处谷背望不见江面处亦难幸免,反正都说是宝剑滩,买了颜面有光,也顾不上景致优劣了。
相较于山阳的抢手,平夷山的山阴面便无这等身价,险峻的山势连樵子猎户都不来,况乎辟地起屋?不想竟有这样一幢隐邸。
宅子依山而建,由檐瓦走势推断,乃由数座三间四耳加上入口门墙、俗称“一颗印”的南方院式鱼贯连成,一院接着一院,长蛇般一路蜿蜒迤逦。若以山字象徵山势,俯瞰便是个“屵”字,与越浦寻常民居、乃至大户园林以墙圈地的形制皆不相同,黛瓦黯淡,白墙斑剥,看得出年悠月久,饶经悉心呵护,亦难掩迟暮。
殷横野对建筑颇有涉猎,见墙底砌有三四尺高的石垣台基,却非寻常的方正砖构,而是如鳞甲般错落,偏又严丝合缝,比叠砖还紧密,宛若龟纹,乃朱鹭朝独有形制,原用于城墙工事,至青鹿朝中末叶朝廷解禁,始盛行于民间,赶上当时的崇古风潮。
朱鹭王朝九方氏兴于南,本是赢姓,乃自称上古驱逐亶父人的神鸟族后裔,得国后改姓“九方”,取神鸟九凤的谐音,大量引入南陵风物,蔚为风尚,这“一颗印”的小巧院式亦是其一。直到金貔朝首三代武皇提倡诗文,才渐渐洗去蛮风,恢复央土正俗。
此宅小门面而坚雅,予人静谧之感,又以龟甲垣奠基,推测建于青鹿、金貔两朝之交;做为古物兴许价值连城,但审美委实不合时人所好,能在越浦六大豪商中接连转手四家,终为慕容柔所得,令人匪夷所思。
这份疑心,直到他小心翼翼踱至阶前,抬见檐下那方乌木匾才告烟散。
题匾者无有落款,以瘦硬的端楷写着“不如归”三字,每字足有磨盘大小,料想远看必如《太初赞》、《卒塔婆寺弘法序》、《石壁经》等名帖般清丽灵动,秀媚多姿;拉近至此,只觉每一笔无不苍劲挺拔,筋意如镌,愤懑恍若刀劈剑斫,直要破匾而出……回过神才发现食指停在半空,咄咄书罢,然而意不能平。
仔细一瞧,匾书非是镌刻,而是直接写在木头上,表面只髹了层桐油防潮。墨痕略凹,乍看以为是炭炙,但保存墨宝一般不用此法,恐失手焚毁,殷横野微一寻思,意识到是运笔之人内力所至,柔软的笔尖在硬木留下刮痕,难怪凹痕里丝丝缕缕,细到人力几不能凿,墨迹怕已直透木背,省下雕錾的工夫。
比起建筑,能写百家体的殷横野更擅书法,“道义光明指”便是他摹遍法书有得,才悟出终南捷径,从而掌握此一绝学。邵家小儿不识个中真义,纵使默背了秘笈,耗费半生也练不到家,整出个不伦不类的《道器离合剑》来,只能说是笑煞人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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